走进岗子村 冷热皆是人心

  煤窑发生爆炸已经成为岗子村最敏感也最难堪的历史,就好象最不愿意看到的伤疤。爆炸之后,可能他们被有关领导吩咐不能透露只言片语,可能他们已经被无数的记者刨根问底地追问,而今他们不愿提起,因为那是伤痛,地底下还有亲人们未寒的尸骨,因为那是风险,他们宁愿背负着愤怒和悲痛缄默不语,也不愿因为“多嘴”引来更多的“横祸”。所以他们不愿意说煤窑,不愿意说爆炸。煤窑,曾经埋葬了他们的亲人,但是也曾经是他们生存的支柱,如今支柱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了,村里的人天南海北地去了,他们需要有人为他们代言,帮助他们维护自己失去的权利。从小煤窑的暗无天日到今天的无事可做,这些勤劳朴实又有些莫知的人们,哪一天才能真正享受到正常工作、劳动的快乐? 很多人都不会忘记,2001年7月22日,江苏省贾汪区岗子村五号井发生爆炸,死亡89人,其中人们发现了有国家禁止下井的女职工的尸体。 从徐州火车站坐25路公交车到工业园站下车,一条宽阔笔直的公路延展开去,贾汪区工业园的巨大招牌横跨公路,顺着这条公路一直向南不到10分钟就到了岗子村。 村子里很冷清,村民们对我们避而远之 村子里家家大门紧闭,一把把生锈的锁守护着安静得有些过分的村子。村子里的两家小商店没有客人,冷冷清清。大路上不时有佝偻的老人和穿着校服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没有等我们开口,他们就迅速地离开了。除了老人和孩子,我们几乎没有见到其他人。 走进一家药店,穿着白大褂的店主直把我们往外撵:“我是今年才到这里来开店的,你们去问别人!”药店旁边的小杂货店老板也一样客气地轰我们走:“我只是卖东西的,下井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懂,也不知道。人家到这里买完东西就走,谁跟我这破老头子说啥!” 村口一个破烂的小棚子里,一个修车的老师傅正坐在小板凳上裹烟卷。他四十岁上下,身材敦实,皮肤乌黑。他说村里的青壮年全都出门打工了,山西、江苏、浙江都有。煤窑关了,人没事做了。以前小煤窑开着的时候,一家子男男女女劳动力都去挖煤,挖得多,挣得多。好的一个月能拿到1000多元,女的也能弄个400、500元的。现在出门去打工,都不好做。懂的知识不多,还被人欺骗。 “你以前在井下干过?” 他警觉地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着我们:“你们是干什么的?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们解释说是来这里做社会调查,可此后无论我们提什么问题,他都拒绝:“我就一直修车,从来没下过井。井下的东西我都不清楚。这村子里家家都有下井挖煤的,就我没有!” 我们在村子里继续打听,连在屋外摊烙馍的老头老太太都很干脆地回绝:“这村子里有在小煤窑里挖煤的,就我们这几家没有。” 我们走进几家开着大门的人家,说明我们的来意之后,他们几乎用一样的话打发我们:“你到那边去问,村里下井的多了,我家没有!” 爆炸已经过去5年了,各种各样的人给我们的回答表现出惊人的一致。 村子后面是漂亮的厂房,这些厂房是工业园开发以来兴建的机械厂、染料厂和宠物食品厂。我们都很奇怪,虽然小煤窑关了,但是村民们为什么不到工业园的厂子里干活? 厂门口的对话 2002年5月,江苏省关闭了所有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小煤窑,结束了乡镇开办煤矿的历史。但是对于贾汪区人均耕地面积严重不足,历史上就依靠煤矿为生的地区,无疑是给当地财政和人民生活断炊。贾汪区调整经济结构,决定重新调整产业,吸引了国内最大的水泥企业,投资18亿新建了环保型水泥生产线;兴建了贾汪区工业园,工业园内的风机厂、机械厂、染料厂等就在岗子村。 我们带着疑问继续往前走。三家工厂周围已经开始有来自苏州的绿化公司开始绿化工程。刚刚种下的树木和花草在春天的太阳下有些焉了,而工厂四周的油菜花却开得一片金黄。 机械厂新修的大门外有一个卖烟和矿泉水的三轮车,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小妇女坐在三轮车后面打着毛衣。时间是13点30分,陆续有穿蓝色工服的人骑车上班,一个人停下来买了一包2.7元的白壳红杉树香烟。我们买了两瓶绿茶,借机和瘦小妇女搭话。 “大姨,摆这个小摊一天能挣不少吧?” “挣啥钱啊,这才摆上没几天。这个机械厂也刚开始生产一个月,工资还没开过呢,谁有钱买这些啊。煤窑关了,人都走光了,有啥人来买呀。就像这样的红杉树,卖一包才挣一毛钱,你说这钱怎么挣!还不如以前挖煤呢!” “以前在煤矿一月能挣多少?” “男的能多拿些,女的一月也能拿个400、500的,凭劳力吃饭!还就是煤窑挣的钱多啊,勤快点的能拿到千把,而且离家还近,出去打工一去一来车费都好几百。” “危险不?” “危险是危险,但是关了就不危险了吗?这煤窑关了,又没啥其他手艺,出去只能下力气,除了挖煤还能干什么?有些人去了山西,还不是去挖煤,景况还不如在我们这里呢。活不好找啊。找不着活儿只能去‘黑井’,白天不敢干,晚上偷偷的采。一个月只能干10个班,拿不了多少钱。” “为什么不在工业园的厂里找活干呢?” “工业园的厂子,你要能进入啊!根本进不了!这些厂的工人都是从外地挑来的,招工也只招从中专技校毕业的年轻学生。我们这儿以前都是挖煤的,没有啥技术,能干啥呀。有关系的行,工业园、大队里的干部把自己的亲戚都弄进去了,一般的人,想都不要想了。” 在我们攀谈的半个小时中,她只卖了三包红杉树和我们买的两瓶绿茶。她有一个19岁的儿子,已经在外面打工一年了,现在好不容易进了这个机械厂,只有这点,还让她多少有些安慰。 他是采访中唯一对现状感到满意的人 走进染料厂,跟一个主管模样的人说明来意之后,他指着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人说:“你们找他吧,他以前在煤窑挖煤。” 他姓常,进染料厂一年多时间。说起现在的工作,他止不住地乐,脸上一直挂着满意的笑容。 “以前在煤窑,现在在厂子,一个地下,一个地上。生命安全、工作环境肯定都好了很多,没得比!挣的钱嘛,不太好说。离家近,离家近!比起村子里其他出门找活的人,当然好得多、好得多!” 染料厂一共有近60名职工,岗子村的村民只有十来个人。常师傅有一个上小学的小孩,爱人没有工作,呆在家里,他对自己的状况很满意。 村民上门反映情况,群情激烈 听说我们是来调查的,李大娘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抓住我的手,已经69岁的她,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你们是来调查的,你们去我们村子里调查去,还管你们饭。你们要把这个情况给我们反映反映。”对比刚才在村子里的冷遇,她的热情让我们感觉有些突然。 关了小煤窑,建了工业园,工业园建在岗子村亩产丰盛的肥沃耕地上,而兴建工业园占用土地的钱,村民们至今没有拿到手。工业园早已经把钱给到大队了,可到了大队这里钱就没有往下发。村民手中没有地,没有钱,甚至也没有工作。苏州的绿化公司来了,雇了几个当地的村民种花种草,一天从早干到太阳下山只能拿到十几块钱,即使这样眼瞅着这个活也快干完了。 “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找不到活干!别说我了,就连这些年轻有气力的也找不到活干!” 赵大娘的嚷嚷引来很多人,大家极度不满地附和着。“以前在小煤窑吧,还有做的,也有钱拿,现在哪找活儿呀!村子里年轻力壮的都出门去了,留下孩子和老人,有些连孩子也一起带走了。像我们这些没有技术没有手艺,三四十岁,可正是最有力气的时候,正是干活的时候。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没有关系进不了厂子,就说去那里的建筑工地吧,人家还说不要女的。” “去煤窑里挖煤太危险啊!” 我们说到这里,大家都不做声了,刚才的群情激愤一下子变得悄无声息,有人偷偷看看人群中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太太。她低着头,楞楞地盯着太阳照耀下明晃晃的水泥地。有人悄悄跟我们说:“她老伴在煤窑中给炸死了。不是2001年爆炸的五号井,是在三号井。”她抬起头,眼睛已经红了。打那以后,她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她以前也在煤窑里挖煤,老伴死在煤窑里,她还是在煤窑里挖煤。 “危险的事情谁愿意做啊。谁都怕死!谁不想平平安安一家老小呆在一起。人要吃饭,孩子要读书,处处要用钱啊。我们这里一个人就分把地,能养活谁啊?不去挖煤,吃什么?现在煤窑关了,地也给占了,活儿也找不到了,出去下苦力也是招人白眼,在家里却是一天活得不如一天啊!” 赵大娘问我:“你们只是来调查的,不是记者啊?” 我点点头。她脸上一脸的失望。人群中有人自言道:“哪天要是有个大官啊、记者啊到这里来访问一下,给我们报道一下才好!”和刚才在村子里的情况相比,我们惊诧不已。 “要是我都绝望了,我的孩子怎么办” 大家说着、怨着,有一个人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有什么好说的,国家不是在讲科学发展观吗?不是讲要创建和谐社会吗?这些问题要一点一点解决嘛。就是做得那么好的《焦点访谈》,解决问题也要一个一个慢慢来。什么时候能解决到我们这里来?!我天天都看报纸、看电视,我相信国家一定会解决我们的问题的。” 他姓李,穿一身旧迷彩服,一个地道的煤炭工人,以前在韩桥煤矿夏桥井工作。现在井被封了,夏桥井4000多职工要么提前退休,要么一次性结算,好的能拿到一万多块钱。 “他以前也是跟我在一起的,我们都是夏桥井的。”李师傅指着身边一个衣服破烂,脸上尽是失望与无奈的矮个子。看着马上就要结束的绿化工程,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 李师傅的大女儿正在河南郑州读大学,念的是音乐表演。艺术类学科的学费非常高,李师傅说,就是贷款也要把女儿给供出来。小儿子也在上高二,成绩挺好。“我的两个孩子很争气,所以我不能悲观,不能绝望。要是我都绝望了,我的孩子怎么办?我要是没有这样乐观的心态,他们那么对待我,我早就不行了。”李师傅说的是,他在夏桥井负了工伤,井关了,在住院期间就给他一次性结算了。他卷起裤腿,脚踝处长长的伤疤清晰可见。“这里的活结束了,我准备去前面那个厂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干的!” 李师傅说,夏桥井下还有320万吨煤,至少可以采10年,一纸命令,说关就关,夏桥井的职工联合申请也没有办法。虽然李师傅并没有真正认识和理解建立和谐社会的涵义,也不理解不具备安全生产能力的小煤矿必须关闭,但是让村民没有土地,没有工作,失去的权利得不到维护也决不是和谐社会的题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