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训沙龙第9期 | 消防员作战安全
法国著名的哲学家帕斯卡尔曾经说过：人是会思想的芦苇，思想形成人的伟大，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
从平时的发言和讨论看得出来，大家身上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不盲从、也不屈从、有属于自己的思想和观点。
交流只是代表了我自己的一些思考，大家的不同观点可以提出来共同探讨。
1934年，鲁迅先生写了一篇杂文，名字是《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文章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我之所以对这段话印象深刻，是因为坚信，中国的消防员正是这样的“脊梁”！
11年前的冬天，我在一个基层中队实习的时候，出的第一场警就是一场厂房大火：零下20多度的天气，我们在冰天雪地里战斗了整整一夜。归队的时候战斗服因为结冰，硬的跟盔甲一样，放在地上都可以自行“站立”，寒冷程度可想而知。
关于火灾扑救的具体战术方法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有两件事让我至今印象深刻：一是火灾扑灭后，一位列兵跪在冰雪中，用冻的通红的双手收卷水带，他瘦小的背影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二是由于当时条件有限，加上安全防护的意识还不是很强，参战的官兵大多都没有佩戴空呼，一部分同志吸入了火场上的有毒烟气，不得不到医院去接受治疗。
消防员的职责包括哪些呢？简而言之，不外乎三个方面：营救人员、扑灭火灾、保护财产。我们现行的《执勤战斗条令》也明确提出：公安消防部队执行灭火和应急救援任务，应当坚持“救人第一、科学施救”的指导思想。遗憾的是，很多时候，年轻的战友们只记住了“救人第一”这4个字，却往往忽略了怎样在“科学施救”上动脑筋。
一、数据是一面镜子，
已经和正在告诉我们，
情况究竟有多严重。
消防员是和平时期最危险的职业之一。但为了救民于危难之间，一代又一代的消防员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勇敢冲锋、逆火而行。
近年来，消防员伤亡事故时有发生，在为他们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感动不已的同时，我们也为这些年轻宝贵生命的逝去深感痛心。正如马克思所说的那样：“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由于一些大家都懂的原因，关于我们国家消防员伤亡情况的准确数据统计是比较困难的。尤其是在灭火救援行动中受伤的情况，媒体很少有报道。可能是觉得，只要人没死，受伤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吧。
图1是网上搜集到的2000年到2014年这15年间的我国消防员伤亡人数。这个数据准不准确呢？我个人觉得，关于牺牲的数字，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但受伤的数字，我想真实情况应该要比公布出来的这个严重的多得多。
大家可能也已经注意到了，2002年的受伤人数是746人，而到了2010年以后，这个数字锐减到了二三十人左右。除了瞒报以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这一点。
图1 2000年至2014年我国消防员伤亡情况
图1只统计了2000年至2014年15年间的数据。可以发现，2003年的消防员牺牲数相对较高。
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众所周知的衡阳“11·3”大火。仅此一战，就有20名官兵殉职。
他们当中职务最高的是正团职政治委员张晓成，时年43岁；年龄最小的是列兵周忠君，只有17岁！
时间再往后，获取数据就相对比较简单了。
2015年，由于罕见的天津港“8.12”特别重大火灾爆炸事故，我国共有116名消防员罹难。
原公安部消防局宣传处副处长郭水华曾经写过一首诗歌《我们冲锋，不是为了你的感动》，相信大家都有印象，非常感人，催人泪下。
2016年，先后有13名消防员在灭火抢险战斗中牺牲。
2017年，共有8名消防员献身使命。
今年截至目前，也已经有5位战友不幸罹难。
去年的时候，部局抽我和其他几位同志一起编写消防部队官兵伤亡战例汇编，得以有机会深入地了解那些近年来发生的官兵伤亡战例。
我本科是学火灾调查的。陈毅元帅有句话：“我当着元帅是诗人，当着诗人是元帅”，我是一个小兵，不是元帅，我搞战训工作呢，可以和搞火调的同事讲讲战训，跟搞战训的同仁讲讲火调。
火调工作有一条核心的理念是：一切调查，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防止事故的再次发生。
我了解到在英国等一些国家，对消防员伤亡事故原因的调查，是火灾调查官职责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
我们国家目前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欠缺的，大家很难了解到真相，吸取教训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面对居高不下的消防员伤亡事故，国内各路“专家”纷纷将矛头指向“现役体制”，声言兵役制是“罪魁祸首”，强力呼唤“消防职业化”，并言之凿凿地指出，“在中国当消防员，面临致命的风险要相对更大”。
事实果真如此吗？我看也不见得。据统计，美国平均每年消防员死亡人数在100名左右（图2），受伤人数更是平均每天都在百人以上。
当然这个统计包括了职业病和训练中的伤亡，但依然可以判断，他们的情况并不比中国乐观。
图2 2000-2012年美国消防员因公殉职数据
经验告诉我们，对反复出现的某种现象应当从规律上寻找答案，而对普遍存在的问题要从系统结构上分析原因。
尽管应急管理部的成立已经宣告了“消防职业化”的开启，我仍然坚持认为：消防员的伤亡是由其职业自身的危险性和我们长期以来对消防员职业安全的忽视造成的，与体制并无必然关联。
二、态度是一种选择，
直接或间接提示人们，
反思究竟有多紧迫。
俗话说，态度决定一切！这句话看似绝对，但仔细分析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态度虽然决定不了一切，但一切事情之所以走向不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态度的不同。
态度问题映射理念问题。美国消防员道恩在《Safety And Survival on The Fireground》（《火场安全与逃生》）一书中写道：“For the past 200 years, the dangers of firefighters were exposed to have been considered part of the job. Risks of death and injury were what they were paid for; protection of property was considered more important than the firefighters. ”
什么意思呢？他说，在过去200年的漫长时间里，人们认为消防员直面危险是理所当然的，伤亡风险是他们应当付出的代价。人们甚至觉得，保护财产远比保护消防员的安全更为重要。
初看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但这的确是事实。道恩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这种观点才得以扭转。
我国情况如何呢？我不敢说的那么绝对，但相信大多数有一线工作经历的消防员在灭火救援过程中都遇到过无端的指责、谩骂、推搡、甚至殴打吧？网上也曾多次爆出诸如此类的文字、图片或视频。每当看到这些，我都觉得内心五味杂陈。
态度问题同时又反映价值观问题。民众也许不明就里，对消防员的冒险和牺牲持放任态度；但如果我们内部的宣传也无视灭火救援的危险性，大张旗鼓地宣扬和热捧“英雄主义”，以推出“抱火哥”“飞踹哥”“浓烟哥”这样的典型为自豪，就有点走偏了。
一线的消防员大多年轻气盛，荣誉感又强，必然产生追随和效仿的心理。网上层出不穷的“某某地再现‘抱火哥’”，即是例子。
我也曾在某地震救援的相关报道中，看到同一个老太太被不同警种的救援部队“救出”，背在干部的后背上艰难行走的画面。
任正非说，用什么样的价值观就能塑造什么样的青年。同样的道理，用什么样的理念引导就能培养出什么样的消防员。
在这个功利主义盛行的年代，社会上涌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浮躁，人人渴望一夜成名、突然走红。可是，如果每天同生死打交道的消防员也逐渐产生这样的心态，就太可怕了。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我曾对我手下的弟兄们讲：你可以当兵几年一个三等功都没立过，但依然不妨碍你是一个英雄；你可以在救出一个老百姓后默默无闻，但被救者却可能一辈子都会记得你！
我曾对我手下的弟兄们讲：
你可以当兵几年一个三等功都没立过，但依然不妨碍你是一个英雄；
你可以在救出一个老百姓后默默无闻，但被救者却可能一辈子都会记得你！
三、行动是一份责任，
被动或主动做出努力，
改变究竟有多重要。
前面说了那么多的问题，并不是要抱怨什么，而是呼唤从现在做起，从自身做起，付诸行动，努力改变。因为抱怨只会产生沮丧，而行动必然会改变现状。
当然，国家那么大，问题那么多，改变谈何容易？何况我们的消防救援需要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理念问题、机制问题、训练问题、装备问题、习惯问题……等等。但正如古语所言：“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2004年3月，美国“殉职消防员基金会”召集在福罗里达州召开了“消防员生命安全峰会”，会议议题集中于促使消防部门内部进行安全变革的必要性，提出了“消防员生命安全16项举措”（图3）。
图3 美国提出的“消防员生命安全16项举措”
这些举措涵盖的方面比较多，我就不一一说了，武警学院的连旦军教授有一个较为通俗易懂的解读，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看一看。当然，由于国情不同，美国的做法并不见得要照抄照搬，但借鉴吸收一切文明，就是进步的开始。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这几条：
举措1：确定和倡议改变消防界原有的“行业文化”，从领导、管理、监督、义务、个人责任心各个方面，倡议一种重视安全的“新消防文化”。
说到消防文化的问题，昨天看到群里有同志发了一条视频，大致描述的是一名防火干部或战士扮成道士的样子，从不利风水的角度去敦促社会单位整改火灾隐患。如果说这样哗众取宠的“行业文化”只是个案也就罢了，可偏偏正在演变为某种主流，这个恐怕真的应该引起一些反思了。
前段时间，公众号“靠山屯闲话”上发表了连教授的一篇文章，名字叫：美国消防员伤亡太多了，改变吧，文化。推荐大家认真看一看。消防文化对安全的忽视并非一个新问题了，这种情况如果得不到改变，其他一切举措都将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举措2：从整个行业内，无论个人还是组织，都应加强在健康和安全方面的责任意识。
举措4：所有消防员都有权阻止不安全的行为。
举措9：对任何造成消防员死亡、受伤、或者侥幸脱险的事故进行彻底调查。
毛泽东主席有句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消防员牺牲事故，我们这一代人如果依然不能很好地总结和分析事故教训、依然跟过去一样不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改变，恐怕真的要成为历史的罪人了。
消防员的牺牲是必不可少的，但绝不是不可减少的。
要做的事情很多，当务之急是让每一名消防员都养成严格个人防护和杜绝一切不安全行为的良好习惯。
核心关键是不断提升队伍的整体专业救援能力和水平，长久之计是在全社会形成一种重视消防员安全、尊重一切生命的“消防文化”。
最后，还是借用鲁迅先生的话，作为本文的结尾。
鲁迅先生说，“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
没错，说中国消防不够专业、失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侮蔑！
从勇敢冲锋到专业救援，
也许我们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